顺盈|《延河》2020年第8期|高亚平:散碎的光阴(节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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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村 庄

我很喜欢杜甫的一首诗《江村》:“清江一曲抱村流,长夏江村事事幽。自去自来堂上燕,相亲相近水中鸥。老妻画纸为棋局,稚子敲针作钓钩。多病所须唯药物,微躯此外更何求。”我老疑心,杜甫这首诗写的是我们家乡。因为,杜甫在长安时的所居地少陵原畔牛头寺,就离我们家乡稻地江村不远,仅有十五里。但事实上,杜甫这首诗是他寓居四川成都浣花溪畔时写的,诗中所写,皆为浣花溪周围情景境。而那时,我们的村庄,还没有出现呢。

我们的村庄叫稻地江村,它成村于明代,过去并不叫此名,叫江村。因长安有两个江村,人们怕把两个村名弄混淆了,就根据我们村庄的特点,把它叫成了稻地江村。稻地江村位于长安樊川的腹地,它南揖终南山,距终南山仅有七八里。终南山也叫南山,这可是一座大有来头的山,从周代至今,一直被文人墨客反复歌咏着。《诗经》中的《秦风·终南》《小雅·信南山》《小雅·斯干》所歌咏的,就是终南山。“终南何有,有条有梅。”“信彼南山,维禹甸之。”“秩秩斯干,幽幽南山。如竹苞矣,如竹茂矣。”稍读一下,就觉出有一股郁郁文气,一种幽静之气,扑面而来。唐代大诗人王维,也曾不吝笔墨,为终南山写下一首诗:“太乙近天都,连山到海隅。白云回望合,青霭入看无。分野中峰变,阴晴众壑殊。欲投人宿处,隔水问樵夫。”诗中所写终南山中的太乙峰,也在我们村庄的正南面偏西一点,现在叫做翠华山,是国家4A级地质公园,有名的风景胜地。因距家乡仅有十多里,我曾多次登临。而最近的一次登临,就在去年的十一月份,其时,全国晚报文化分会会长工作会议及报人散文作家采风活动,在西安举行。会议结束后,适逢周末,《新民晚报》的张晓然先生因生于南地,未曾目睹过秦岭,渴慕一览秦岭之巍峨风采,我遂带他就近游览了翠华山,阅山览水,看漫山的红叶,看得他心怀大畅,连连赞叹,盛赞终南山水之美。我也是一脸的灿烂,满心的欢喜。试想想,听到别人夸赞自己的家乡,那个能不高兴呢。顺盈平台注册

而村庄的北面呢,涉过清浅的大峪河,越过一片田地,就是少陵原。少陵原上有汉宣帝陵,它的原畔就是著名的兴教寺。兴教寺是唐玄奘法师的埋骨地,距离我们村庄有四五里。天气晴好时,站在村北,可以望见兴教寺朱红色的围墙,还可以望见院内黑森森的柏树,以及玄奘法师和他两位徒弟圆测、窥基的舍利塔、藏经楼等。每年的大年初一,这里有庙会,寺庙免费对周围村庄的百姓开放,我都要跟了母亲,去兴教寺逛庙会。当然,这都是童年时代的旧事了。长大后,三十年间,我虽然还多次去过兴教寺,但都是随他人去的,至于和母亲,再没有去过。思之愧然。顺盈平台注册

村庄的西面是神禾原,传说是谷神后稷种出过大谷穗的地方。要上神禾原,路虽然不远,和去少陵原距离差不多,但需涉过两道河——小峪河和太乙河。至于村东呢,则是王莽村,这是一个从东汉时就存在的村庄,它距我们村五里,王莽村再往东就是刘秀村,民间传说中的王莽追赶刘秀的故事,就发生在这里。解放初合作化时期,王莽村和我们村联合成立了七一合作社。因合作化工作搞得好,毛泽东同志还专门为七一合作社写过按语。现在,这则按语已被做成了照壁,矗立在王莽村的村口。作家柳青当年写《创业史》体验生活时,据说他最初选择深入生活的地方,就是七一合作社。后因这里的合作社工作已完成,要写小说,少了许多矛盾冲突,最终才换到和我们村一原(神禾原)之隔的皇甫村的。因此,《创业史》中的主人公梁生宝,既有皇甫村互助组组长王家斌的影子,也有七一合作社社长蒲忠智的影子。

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写这些,无非是想说一下我们村庄周围的地理环境和人文历史。至于我们稻地江村,现在已是一个拥有三千多人的大村庄。它的村南是小峪河,村北是大峪河,两条河在村庄的西北角相会,便形成了声名显赫的长安八水之一——潏河。大、小峪河似两条长长的手臂,把村庄环抱着,村庄便像一个憨憨的婴儿,躺在母亲的臂弯里,一年四季,做着香甜的梦。春梦油菜花开,夏梦荷叶田田,秋梦稻谷飘香,冬梦雪漫终南。因有了这两条河的滋润,我们村庄周围河汊众多,稻田成片,“漠漠水田飞白鹭”,“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”就成了最常见的风景。驰名西安的大米“桂花球”,就产自我们村。因这个品种的水稻在秋天桂花飘香时节成熟,碾出的米晶莹剔透,做出的米饭白亮香筋,一时名播四方,故叫了这个名字。我上中学时,我们的地理老师美中禄先生在讲课时,时不时地会提到我们村,而他每次提到我们村时,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进了江村街,就拿米饭憋(咥饱)。”可见我们村稻田种植之广,稻米之大有名焉。不过,这些都是以前的旧事了。四十多年过去,由于村人的过度挖沙采石,大小峪河河床已被挖深一丈多,当年每逢插秧和秧苗成长时节,只要稍微把河水堵一下,清澈的河水,就会顺着堰渠,自动流入稻田里的情景,已不复存在。堰渠和稻田被“吊”了起来,要想给稻田浇水,只能靠抽水机从机井里汲取。这大大加重了种水稻的成本。于是,水田慢慢变成了旱田,村人只是象征性地种点水稻,打下的稻米,够自己吃就行了。昔日那个被水田环绕,宛如江南的村庄,只能依稀在梦中见到了。顺盈平台注册

2祈 雨顺盈平台注册

我们村是方圆数十里的大村,有十三个生产队。村中心是个大十字,这里是村庄的心脏,是村庄的“中南海”,大队部、医疗站、商店、理发店、缝纫部……都集中在这里。平日里,这里的人也最多。村中的许多重大事情,都发生在这里。比如征兵、招工,比如每年正月耍社火,还有干旱年间的祈雨,等等。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年的夏天,村人收割过小麦之后,旱魃肆虐,久旱无雨,收割过的田地里,犁铧翻开的泥土,都扬起烟尘来。无水泡地,秧床上的秧苗长到一尺多高,却无法移栽到水田里。村里人个个心急如焚。村中几位年高德劭的老者一合计,他们竟想到了古老的,已经数十年未曾用过的祈雨仪式。要知道,在那样的年月里,人们刚刚经历过文革,经历过阶级斗争,祈雨是要冒极大风险的,弄不好,会被扣上帽子,说成是封建迷信,会遭受批斗的。

但那时村人无法,救庄稼要紧,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。好在大队领导听说了,也是睁只眼闭只眼,有道是,不管海龙河龙,能降雨的就是真龙。这样,一场轰轰烈烈的祈雨活动,就拉开了序幕,我那时已到西安上学了,适逢周末在家,所以得以目睹这次祈雨活动。顺盈平台注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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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说祈雨,还得简略说一下我们村的四条大街。以十字为中心,向四周辐射出去,我们村庄便有了东南西北四条大街。而每条大街的两边,就又鱼刺一样的,分布出许多小巷,诸如关家巷、赵家巷,等等。而在四条大街的顶头,也就是村边,过去是有过四座碉楼的,那是村人用来防御南山上的土匪的。民国年间,秦岭北麓一带,匪患猖獗,沿山的村寨,多有修筑寨墙,建筑碉堡,组建民团,进行自保的。我们村庄的碉楼,就属于这种性质。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,也就是打我三四岁能记事起,这些碉楼还在。因为我家住在村南,离南面的碉楼近,我还随大人登上去过。盛夏时节,也常在碉楼下乘凉。碉楼下是一个过道,过道两边各横放着一根大木头,闲日闲天的,村人爱坐在木头上吃饭、闲谝。尤其是夏日,在田中劳作了一上午的庄稼人,到了中午,端一碗饭,坐在过道里,下山风一吹,浑身通泰,简直舒服到嗓子眼里去了。除了四条大街,四座碉楼,村中还有两座庙,村南是三义庙,村北是黑爷庙。黑爷据说是南山里的一条乌龙,是我们村里的守护神,专司我们村祸福吉凶的。听老辈人讲,这神很灵验。村里过去有一个练武的拳师,不信这一套。他和人打赌,把庙里的一个大石窝(据说是黑爷吃饭的老碗)搬回家去,给自家的猪做猪槽,结果,也是巧了,他家养一头猪死一头猪,养两头猪死一双,一连死了十多头猪。这位拳师吓坏了,赶紧把大石窝送回,并备下香烛及三牲礼,到庙里认了错,祈求黑爷原谅,这才使槽头得以平安。黑爷的灵验(也可以说是霸道)由此可见。为此,村人不仅在村南给它盖了庙,还在南山的嘉午台上,也给黑爷盖了庙。而祈雨活动,就是在黑爷庙里举行的。顺盈平台注册

祈雨当天的黄昏,村里人准备了锣鼓家伙,准备了香蜡纸烛,在十字街头集合好后,便敲敲打打地往黑爷庙而去。而锣鼓队后面,则是满怀渴望的村人。他们大多沉默着,随了祈雨的队伍,向前走着。就连小孩子也似乎受了这沉重、庄严气氛的感染,拉着大人的手,不出一声。夜色中,只能听到锣鼓声,杂沓的脚步声,和偶尔一两声咳嗽声。到了黑爷庙,由主祭给黑爷上过香后,便开始伐马角,由马角向黑爷祈雨。马角由一选出来的青年男子装扮。他头上缠着一条红布,由两人搀扶着,嘴里念念有词,在神像前跳来跳去,还要接过用黄表纸包裹的烧得滚烫的半截犁铧铁,在神像前展示一番,不觉间,神灵就附了体,他便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语。他实际上担任了神灵代言人的角色。于是,村人便用庙门外预先准备好的轿子,抬了马角,向村南的翠华山进发,去翠华山中的龙湫池里取来水,献在黑爷前,这样,才算礼毕。这一次祈雨,因为是近乎偷偷摸摸举行的,怕挨了上面的批评,因此,祈雨的队伍并没有像解放前那样,大张旗鼓,浩浩荡荡,走村过寨地奔赴翠华山龙湫池,村人只是抬了马角,在村外的一口井里取了水,然后,绕村一周,又在四条大街上转了转,便回了黑爷庙。特殊时期,人们偷懒,糊弄神灵,也堪一笑。顺盈平台注册

而那次祈雨伐马角,让我难忘的一件事是,担任马角的竟然是我的一位小学同学,绰号三和尚的。三和尚大名张从孝,家中上有哥,下有弟,一帮光葫芦,上学期间,也不知怎么的,就得了这么一个绰号。这绰号并没有什么恶意,反倒透出一种亲切。说来也怪,那晚祈过雨后,次日黎明,村庄周围果然就落下一场大雨。这场雨从黎明一直下到中午,方才停歇。大街小巷中雨水横流,秧田中灌满了水,麦茬地则被雨水浸透,因干旱而焦灼的村人,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。村人不等雨停,就披着蓑衣、雨布,戴着斗笠、草帽,下田劳作了。半上午时,我看见门前一帮小孩,赤脚在雨中玩耍。他们边玩,口中还边唱着一首儿歌:

一点雨,一个钉,落到明朝也不停。

一点雨,一个泡,落到明朝还未了。

至于三和尚,那次祈雨完后,多年间,我再没有见过。去年冬天,婶娘因病去世,我回家奔丧。葬礼结束,答谢亲朋乡党的酒席间,忽然有人过来和我打招呼,给我敬酒,我定眼一看,竟然是多年未曾谋面的三和尚。多年不见,三和尚亦老矣,他面庞黧黑,眼角已有了鱼尾纹,但头发尚黑尚密,精神也还健旺。一时间,我竟生出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”之慨。顺盈平台注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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